若有来生

倘,我想做一棵树。

这念头并非凭空而来。前日走过巷口,看见几个工人正在锯那棵老槐树。树干上还留着孩童时刻的歪歪扭扭的字迹,如今却在电锯的嘶吼中轰然倒地。木屑纷飞间,忽觉得树的一生倒比人从容许多——生根时便生根,落叶时便落叶,不必如人这般,明明心里苦楚,面上却要挤出三分笑来。

树不必说谎。当它枯萎时,每一片黄叶都是诚实的告白;当它茂盛时,每一根新枝都是真挚的欢喜。记得西街杂货铺的王老板,前月查出了病症,却仍日日守在铺子里,对熟客笑道:"不妨事,小毛病。"昨儿个铺子突然关了门,听说是连夜送进了医院。人总是这样,把真话咽下去,把假话涂在脸上,像劣质的油漆,日子久了便斑驳得难看。

树也不需要告别。楼下的李婶上个月搬去了养老院,她养了十年的月季就留在院子里。头几天还有人浇水,后来便无人问津了。我每每路过,见那月季渐渐萎去,竟比看见李婶搬家时更觉凄凉。草木不似人类,不会握着彼此的手说些言不由衷的保重,它们只是静静地活着,又静静地死去,倒省却了许多虚伪的仪式。

树更不必选择。邻居家的小伙子,高考那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,头发大把大把地掉。他父亲说:"考不上好大学,这辈子就完了。"后来他果真没考上,如今在城南开了间修车铺,手上的油污总也洗不干净,但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光。人这一生,总要被各种选择撕扯得七零八落,而树只需要向着阳光生长便是了。

当然,树也会疼。那年台风过境,眼见着街角的梧桐被狂风折断了枝干,断口处渗出透明的汁液,那是树的眼泪。但树从不大声嚎啕,它把疼痛都长进年轮里,一圈一圈,沉默而庄严。

,就做一棵树吧。在春风里发芽,在夏阳里茂盛,在秋霜中染红叶片,在冬雪里沉睡。不必说话,不必伪装,不必在告别时装模作样。就站在那里,看云卷云舒,听雨落风停,把所有的故事都藏进纹理之中。

可惜终究没有来生。所以此刻,我坐在窗前,看着那棵新栽的小树苗,决心学着像树一样活着——至少在今天,不说违心的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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