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痕

记得那是个阴沉的下午，我偶然翻检旧书，从《楚辞集注》中飘落一纸。拾起看时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，边角已经磨损得厉害。照片上两个年轻人并肩站着，后面的布景是西湖的断桥。左边的青年穿着浅灰色中山装，右边的则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。两人都拘谨地笑着，嘴角微微上扬，眼睛却亮得惊人。

我端详许久，才想起那蓝布衫正是三十年前的自己。至于那穿中山装的，是大学同窗赵君。我们曾一起在文学社熬夜刻钢板，油印社刊；也曾在深冬的夜晚，就着一盏昏灯，争论鲁迅与周作人的文章孰高孰低。后来他去了南方，渐渐音讯杳然。

照片背面有褪色的钢笔字："一九八七年春，与兄同游西湖。桥未断，人长在。"我忽然记起那日微雨，我们在湖边小馆分食一碗片儿川，热气模糊了眼镜。他絮絮说着要写一部小说，关于江南小镇里那些无声老去的手艺人。

如今书架上他寄来的小说集已经积了薄灰，扉页题着"请兄指正"。我竟一直未曾翻开。

窗外暮色渐浓，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跃。我想，人生大约就是这般，许多人与事，来时如惊涛拍岸，去时却似青烟散尽。他们确实来过我的世界，留下几道刻痕，又被时光温柔地磨损。

桌上的照片依然安静地躺着，两个年轻人的笑容凝固在褪色的相纸上。我把它夹回书里，却又忍不住取出，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
冰箱上的便签提醒我明天要去医院复查。我倒了杯温水，吞下白色的药片。这具日渐衰老的躯体里，原来还藏着那么多别人的印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