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存
父亲晚年好翻一本旧相册,是那种塑料膜覆着的老式相册。他总戴上他那副金丝边眼镜,用食指慢慢地蹭过每一张照片,仿佛要把灰尘和岁月一起抹去。我见他这模样,便知道他又要开始了。
"你看这张,"他指着照片上那个穿蓝布衫的青年,"这是老张,咱们村的小学老师。"
照片上的青年正在讲课,黑板上写着"感恩"二字,笔画很粗,想必是用足了力气。父亲说,那年饥荒,老张从自家地里挖出半袋红薯,分给了班上饿得最凶的几个学生。后来学生们偷了生产队的玉米,被人检举,是老张站出来顶了罪。他被关了三个月,出来时已经瘦得不成人形。
"这些事,要记着。"父亲总是这样结尾。
老张死于肺病,死前村里人轮流照顾他。父亲说,临终那几日,老张床前从未断过人。现在想来,老张教给我们的感恩二字,不过是黑板上用粉笔写下的两个大字,而他自己,却用性命作了注解。
相册往后翻,有一张泛黄的照片,是一家三口站在低矮的平房前。那是我六岁生日,父亲用攒了三个月的钱买了台二手相机。照片里母亲的手搭在我肩上,手指关节粗大——那是常年洗衣做饭留下的印记。她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的人,说是怕我们不够。后来我长大了,才知道那不过是她惯用的借口。
去年整理母亲遗物时,在她枕头下面发现一个小布袋,里面装着我小学时送她的纸制"最佳妈妈"奖状,已经泛黄脆裂。她竟藏了三十年。
父亲如今也走了。收拾他的房间时,那本相册还摆在床头柜上,翻到的那页正是老张讲课的照片。我忽然明白,父亲反复翻看这些旧照片,不是为了怀旧,而是怕我们忘记那些本该记住的人和事。
感恩二字,看似简单,却要用一辈子去书写,用一生去。那些曾为我们付出的人,或许并未想过回报,但遗忘,才是真正的辜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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