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话与印痕
人嘴一张,话便如烟,出口即散,谁还记得你前日说了甚么?纵使记得,又记得几分真确?
我曾见过一对老夫妇,丈夫耳背,妻子便每每将话重复三遍,头两遍尚温言细语,到第三遍音量陡增,字字如锣。那丈夫便连连点头,也不知是真听见了,还是装模作样。如此三十年,妻子的话在他耳中怕是早成了模糊的雷声,只晓得大约是要他添衣吃饭之类。话虽说了千万遍,听进多少,记得几分,却无从计较。
邻家有个年轻人,常在人前高谈阔论,从天下大事到街坊琐事,无所不谈。一日酒醉,竟将半月前自己夸下的海口忘了个干净,听者有意,当场戳穿,他便涨红了脸,支吾道:"我说过么?"旁观者无不窃笑。言语如风,他自己尚且不记得,旁人又何必当真?
市井之中,更不乏"某某曾言"的纠纷。张三说李四上月借米不还,李四坚称从未开口。争到面红耳赤时,往往有王婆插嘴道:"我分明记得……"而这"分明记得"的内容,却与双方所言皆不相同。话从口出,经几重耳朵,便如水中投石,波纹交错,早失了本来形状。
我认识一位教书先生,平生谨言慎行,每句话都要斟酌再三。他说:"话一出口,便如覆水难收,必得慎之。"但他那些精雕细琢的句子,在学生耳中,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教书声,能记住三两句的,已算是好学生了。
倒是街头那个疯癫的乞儿,终日自言自语,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浑话。奇怪的是,他二十年前酒后胡诌的一句"桃花开时燕子来",竟被镇上人记到现在,每逢春至还拿出来说道。正经话无人记,疯话倒传得久远,岂非笑话?
话终究是话,说的人以为重,听的人以为轻。风吹过耳,能留下多少痕迹?大抵要看那风里挟的是砂金还是柳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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